執古御今: 李美華 策展

5 July - 31 August 2008

延異的a

 

策展人|李美華

 

於是,différance 裡面的a,並未被人聽見;像座墳墓一樣,靜默、隱匿,小心翼翼:Oikōsis一處永久棲息之所                                             

 

−德希達[1]

 

 

現在,且讓我們停下腳步,隨著《哲學的邊緣》一書好好思索德希達所謂的「延異」。「延異」(Differances)與「差異」(Differences)只有一字(母)之別,就英文而言讀音更無不同,然而此一微小分歧卻決定了兩者間巨大的差異。誠如新生的藝術,只消帶進一點細微卻關鍵的改變,即可整個取代原本的藝術與生活。關鍵字母「a」代表冒險(adventure),而這次展覽正是一場跨越時空、藝術與文明概念的冒險;大寫的A則狀若金字塔,遙喚著古老的埃及遺址與永息之所:Oikesis。[2]

 

 「差異」是藝術的精髓,不僅存在於藝術家之間,更重要的,也將每具藝術家的靈魂和芸芸眾生區隔開來。因此,我選擇延異(différance)裡面的a,作為這次展覽的文章標題,文中將論及延異,而非差異。根據我的觀察,「延異」這個詞彙多以複數形態出現,以此更能貼近差異的多樣,包括前面輕描淡寫帶過的種種,與此次參展藝術家之間彼此的延異;這八位藝術家分別是:張宏圖、楊茂林、徐冰、林鉅、洪浩、涂維政、秋麥(原名Michael Cherney)和崔斐。

 

在此容我帶入一組看似無關的組合:德希達與老子。以個人之見,延異(Différances)裡面的a可被視為英文展名《Reason's Clue》中的Clue,是變化的「關鍵」,拖著過往從當下走向未來,更是生發動能的中心。始自「道」(Reason)之源頭,陰陽正反的力量交相互補,主導了所有的運動,且於彼此作用之下,產生出創造力。[3]由是,「道」生宇宙,運行日月而滋養萬物。「道」無形無名亦無狀,先人以水為喻,差可幫助我們比擬那無名之道。水往低處流,柔軟而無定形−正是柔弱的證明−但卻同時充滿力量,無入而不自得。

 

卡魯斯(Paul Carus)將《道德經》第十四章中的「執古之道,以御今之有,能知古始,是謂道紀。」譯為「By holding fast to the Reason of the ancients, the present is mastered. And the origin of the past understood. This is called Reason’s clue.」[4]「道」在此翻譯為Reason,而「道紀」也成為古中國哲人之「道」。「道」乃恆常,然而最為恆常之道正是「道自變化」。當然,我們雖稱之為道,但在《道德經》第一章中亦載明「道可道,非常道」。

 

《道德經》中的記載是道家思想的核心。一般咸認老子為西元前六世紀之人。在這篇為展覽《執古御今》而寫的文章中,我們並不追溯道教形成的歷史,而是嘗試尋找「道」的源頭。我們發現,「道」(亦即Reason)如海納百川,許多的思想流派皆源自此哲學傳統,在其長遠的發展過程裡,「道」於其中恆常地生成變化。

 

「道」行而萬物生成,正如陰陽兩儀,有無相生。在《道德經》的第二章中便有許多這類兩極交互作用的例子:「難易相成,長短相形,高下相傾,音聲相和,前後相隨。」[5]這句話呼應著第一章所言「此兩者同出而異名,同謂之玄,玄之又玄,眾妙之門。」

 

這段話運用比喻與比較,表達「本源」。本展的中文名稱,可名狀與不可名狀,天地之始,慾望的缺席與慾望的本身−一切皆同源異名,其中蘊含了最深刻的真理。

 

好的藝術創作總是挑戰我們的認知。現代藝術運動常涉及部分自我的解構,這點提醒我們,現代藝術所追求的並不僅僅是汰舊換新。

  

由於某些創作所嘗試的挑戰尚未受到公眾接納,作品通常於老舊建物的工業空間裡進行,以此我們可以看出其中的諷刺−藝術創造雖被視為文明成就的顛峰,但其價值也往往在一開始就遭到貶抑。瞭解了整個社會在藝術鑑賞上的這個問題傾向,我們可以重新反思《道德經》第二章的教諭:「天下皆知美之為美,斯惡已。」[6]藉由返道、復道並叛道,人得以近「道」,而這些逆勢操作的態度正是藝術家們所遵行不悖的。

 

「道沖,而用之或不盈」[7]  「道」就像是永不枯竭的泉源,其根源於天地而深不可測。滋養著靈魂,生生不息,孕育了無窮的精神與創造力。而這種創造力顯然盈滿在當代藝術家之中。

 

因此,在每個時代,藝術之聲總是引領潮流,備受注目且綿延世紀。而才情各異的藝術家們則創造出不同的優秀作品。這正是「延異」的變化關鍵。這個「關鍵」,或說延異中的a,為瞬息萬變的世界帶來新的面貌與視野,而現在的一切終將成為過去。

 

隨著文明的開展,歷史過濾篩揀了所有的事件或事實。掌握當下便是詮釋過往的關鍵,此一法則向來被各家視之為「道」,一種實踐生活、宇宙與自然的途徑或方法。本展的每位藝術家,都試圖以各自的手法追尋道的變化關鍵。不可諱言,眾人均從豐富的中國文化汲取靈感,但作為一位當代藝術家,他們的最終目的是「執古之道,以御今之有」。

 

對於此次參與展出的八位藝術家而言,「執古御今」顯然是他們咸認適宜的手法。然而,同樣都在創造出遠離我們當下時空的文明,這些藝術家彼此之間,仍舊存在著一種顯明的「延異」。誠如他們(與作品)所言,這幾位藝術家不僅追古溯今,更橫跨未來。當然,從根本上而言,他們彼此間的「延異」其實十分細微,我們也可以說其創造力實乃「迎之不見其首,隨之不見其後。」[8]

    

《執古御今》一展囊括了多位藝術家,各自運用獨特的表現語彙創作出不同文明,卻又冥冥存著一股無形的力量讓他們齊聚此時此刻。這些藝術家當中,有兩位(徐冰與涂維政)自作品中的遠古時代歸來,另外兩位(秋麥與崔斐)汲汲往返於古今之間,還有兩位(林鉅與楊茂林)從宗教與流行符像交織而成的幻想曲目裡醒轉,至於最後兩位(張宏圖與洪浩)則必須由他們正在重新詮釋的不同文化的大師身邊召回。他們彼此由一種「延異」區隔開來,無可避免而又輕易可見。然而,這並不代表藝術家僅只知自囿於某段特定的時間裡,我們所看到的,是當代藝術家充滿熱情,重新想像、創造的過往的某些面向。

 

多重軌道也是這些作品的另一項特色,它們時而遵循不同的路徑,時而偶然交會,造成張力。這個曠日廢時的大展,不僅希望能帶領觀眾進到異文化中進行冒險,也將箭頭對準自己,揶揄嘲弄。而藝術家們在此是否道出了某個時空的秘密?答案是肯定的。就這方面而言,他們透過古老概念和現代語言,或多或少解開了過去的密碼。

    

道家的宇宙觀認為,宇宙各股能量間的創造性互動,會促使初始能量形成各種運動與轉化的模式,進而生發宇宙的變化。「無極」,作為「道」的中心,最開始的精神能量在渾沌中旋轉起伏,因而產生陰陽兩儀,而這兩股力量間的交互作用,則透過五種元素,或所謂五行(木、金、火、水、土)的變動生剋加以表現。五行也和人體及各種其他概念諸如五方、五色、五倫、五臟、五毒等相關。林鉅[9]  便以神話為題材,嘗試以繪畫捕捉、表達地球最初生命能量的動態。此外,他也透過作品,向那些經常出現於中國神話中,作為通往神靈世界入口,崇高且充滿神秘意味的高山致敬,運用各類造像,主宰不同層級的神聖空間。

 

道的中心思想在於,人唯有順應時勢,接受變化乃唯一不變之實像。正如《易經》所言,變異為常道。所有的變化都在道中成為一體。洪浩在其作品中,便藉由不同原則重新安排這個世界。舉例而言,《藏經:世界新圖》中呈現了各式世界地圖,不僅以大型企業取代我們熟知的國家名稱,亦重新安置了各國的地理位置。其中一份地圖根據軍事經濟規模重新劃分政區地貌;另一份則以流行俚語或通俗字眼取代各國首都,更有在特定地點標示核能武器分佈的全球地圖。透過這些作品,洪浩試圖混淆並挑戰我們對於世界牢不可破的認知。

 

人體的構造與自然或天地的構造相應。傳統道家思想認為自然山水不僅神聖,更同時反映了大宇宙與人體內部固有的神聖結構。[10]崔斐作品裡的書法形式讓人聯想到語言,但內容卻運用各種自然造形,作為超越國籍、文化與種族差異的表現元素。

 

道家思想生發自中國文化,流傳至今已超過兩千年,其思想理論對中國文化的許多領域都產生了深遠的影響,諸如政治理論、醫學、繪畫書法與禪宗思想等,不勝枚舉。饒是如此,道家理論與中國美術間的關係仍有待多方探索。[11]相對而言,中國文化中另外兩支思想主流:佛教與儒家思想,便早已成為各方深入考究的顯學。

 

楊茂林[12]的雕塑以台灣鄉間的廟宇神壇作為背景舞台。他的雕塑台上站滿玩具人物,例如騎在蟲上的神像。楊茂林的作品展現的是一個自給自足、自我完滿的新天地。他為這些廟宇神壇創造出各式各樣、各司其職的神明,這些神明或專司求子、或助改運,或者保佑事業成功、旅途平安、或包賭必贏等等。在這個神壇中,各路神明或仙人與流行文化形象及卡漫人物和諧地並存,為道教構築出一座通俗有趣的眾神殿。

 

「道」也被認為是決定世界、社會與人類生活結構的一種宇宙秩序。如《道德經》中所言「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13]從另個角度觀之,根據喬瑟夫・坎伯,宇宙初始的巨大爆炸為時空注入了超驗的能量,並滿佈其中,接著則分裂為兩兩相對的組合,四方空間的萬物皆來自於三種關係的組合模式。[14]涂維政的作品混合各種造像,包括壁飾、淺浮雕、石碑、雕刻與其他古文明中常見的藝術形式。他從不同文明與時代中擷取各種形狀與樣式加以拼貼組構,創造出時空錯亂的荒謬感。這些造像來自我們熟稔的不同地域,包括埃及、巴比倫、印度、馬雅以及古中國等文明,雖然形態各異,卻在新生的考古文明之中全部融為一體。[15]

 

秋麥[16]則從外觀出發,為中國著名典籍精心製作全新的手工書,以傳統書畫冊頁的方式裝幀而成,置於內襯錦緞的盒中,盒面為花梨或檀香木。

 

一場跨越時空的旅程。

 

在多數中國年輕讀者閱讀的武俠小說中,往往具有下列情節:一個背負天命的年輕人欲至深山裡拜師求藝,沒找著隱世的大師,卻在山洞中發現天書,僅有身負特殊任務的天命之人方能閱讀,尋常人等則無緣參透書上的某些字句或符號。據此,多少我們可以領略所謂的「秘笈」文化與其重要性。《執古御今》這個展覽裡,每件作品都像是秘笈的一頁,以現代的筆法寫成,不可思議地為公眾得知,然而,尋常如我等,卻仍無法識出箇中奧秘。[17][18]

   

參與《執古御今》的藝術家們,既不嘲諷挖苦,亦不試圖與傳統切割,而是希望能反映出當代社會的矛盾與衝突,透過當代的表現語言,同時再現、延續古老傳統的發展。

 

他們不僅藉由各種角度作品評論傳統、習俗與文化,更希望能推翻再現與表現間的固有關係。這是場國際的文化奧德賽。本展希冀能開啟對話,讓我們重新思考歷史與存在本身的問題。重要的是,一個真實的過程可能導向虛妄的結果,而這點,已由現實與虛擬現實間的矛盾衝突所道盡。

 

鑑於每位藝術家在視覺呈現上各擅勝場,作品放在一起時會產生一種極大的衝突,本文的目的即在琢磨彼此間的相似之處。這些作品的短暫交會,不僅具體地連結了不同的藝術風格,更賦予展覽所需的一致性。我相信,觀眾將會從中找到各式各樣發掘過往的途徑,跟著每位藝術家所提出的獨特之道,看他們如何通過自身的中國傳統,去關照當代的藝術與生活。


 

[1]德希達,《哲學的邊緣》(Margins of Philosophy),艾倫.巴斯(Alan Bass)英譯,芝加哥:芝加哥大學出版社,1982年,頁4

[2]德希達,《哲學的邊緣》(Margins of Philosophy),艾倫.巴斯(Alan Bass)英譯,芝加哥:芝加哥大學出版社,1982年,頁11。註二:「墳墓:希臘文為oikesis,永息之所,同源於希臘文的oikos,意為住所,此字亦為「經濟」(economy)一詞之字源」;延異是差異的本源,具有架構,既非完滿也不單純。因此,「本源」一詞在此已不適用於指涉延異。就某方面言,我們渴望返回本源,但同時,我們卻又寧願將之拋棄,以此展開新的面向。

[3]《易經》,變易之書。中國哲學的兩大傳統,道家與儒家,其思想皆源自易經。變易一方面被視為力量持續不斷的轉化過程;另一方面也是複雜現象的循環。另一種說法是,「變易乃源於宇宙法則,道」。理查.威廉(Richard Wilhelm)與白賴士(Wilhelm/ Baynes)譯,《The I Ching: or Book of Changes》,紐澤西:普林斯頓大學出版社,第三版,新排版本,收錄衛德明(Hellmut Wilhelm,)序作及附錄,1967年。

[4]卡魯斯,《The Teaching of Lao-Tsu: The Tao Te Ching》,紐約:聖馬丁出版社,2000年,頁48。

第十四章:

We look at Reason and do not see it; Its name is Colorless. We listen to Reason and so not hear it; its name is Soundless. We grope for Reason and do not grasp it; its name is Bodiless.These three things cannot further be analyzed. Thus they are combined and conceived as a unity, which on its surface is not clear, and in its depth not obscure.Forever and always Reason remains unnamable, and again and again it returns home to non-existence.This is called the form of the formless, the image of the imageless.This is called the transcendentally abstruse.In front its beginning is not seen. In the rear its end is not seen.By holding fast to the Reason of the ancients, the present is mastered and the origin of the past understood. This is called Reason’s clue.

中文如下:

「視之不見名曰夷,聽之不聞名曰希,搏之不得名曰微,此三者不可致詰,故混而為一。其上不皦,其下不昧,繩繩不可名,復歸於無物。是謂無狀之狀,無物之象,是謂惚恍。迎之不見其首,隨之不見其後。執古之道,以御今之有,能知古始,是謂道紀。」

[5]史蒂芬・利透(Stephen Little )與夏恩・艾希曼(eric: Eichaman 應為Eichman)《道家思想與中國藝術》(Taoism; and the Arts of China),芝加哥:芝加哥藝術學院;柏克萊:加州大學出版社,2000年,頁16。

[6]網站:www.Taoism.net 及《道德經註解》(Tao Te Ching: Annotated & Explained),SkyLight Paths 出版,2006年。

[7]卡魯斯,《The Teaching of Lao-Tsu: The Tao Te Ching 》,紐約:聖馬丁出版社,2000年,頁48,見《道德經》第四章。

[8]見《道德經》第十四章。

[9]林鉅的創作素材多來自經典造像,運用解構圖像後所得的靈感,以寫實手法重新繪製新圖像。此外,他也將解構後的部份以超現實手法拼貼。一言蔽之,林鉅素來擅以幻象作為創作來源,或透過回憶的變造曲解,或據為通向虛妄過往的旅程。

[10]史蒂芬・利透與夏恩・艾希曼《道家思想與中國藝術》(Taoism; and the Arts of China),芝加哥:芝加哥藝術學院;柏克萊:加州大學出版社,2000年,頁13, 357。

[11]史蒂芬・利透與夏恩・艾希曼《道家思想及中國藝術》(Taoism; and the Arts of China),芝加哥:芝加哥藝術學院;柏克萊:加州大學出版社,2000年,頁13。

[12]楊茂林:「我用藝術推翻一切,藝術是我證明自身存在的工具與語言。藝術就是我的語言。而我總希望能讓公眾瞭解我對生活的觀點,亦即所有關於文化、環境、社會、歷史及政治的一切想法。」

[13]史蒂芬・利透與夏恩・艾希曼《道家思想及中國藝術》(Taoism; and the Arts of China),芝加哥:芝加哥藝術學院;柏克萊:加州大學出版社,2000年,頁14。《道德經》第四十二章。

[14]貝蒂蘇.佛勞爾絲(Betty Sue Flowers)編著,《神話:內在的旅程,英雄的冒險,愛情的故事》(Joseph Campbell the Power of Myth with Bill Moyers),紐約:Anchor Books Boubleday,1904年,頁34。

[15]涂維政:「藉著創造出仿古文明,我建構出新的偶像與神話系統,並以此創造一場既荒謬但又理性的過程,指涉現在,或者未來的文明。透過虛擬再現與編制混亂,凸顯出理性化過程本身的矛盾意義。」

[16]秋麥在這次展覽中的角色,某個程度上一如標題中的a。身為唯一的西方人,秋麥與其他七位亞洲藝術家合作,並因此而顯得與眾不同。然而就表面而言,他的作品最富傳統中國韻味。他採用中國卷軸及書畫冊頁形式創作,內容卻是完全當代且創新的手工書。他的作品因而成就了一段內在對話,連結肅穆的過往與斷裂的當下,正好呼應《執古御今》一展的主旨。

[17]徐冰:「我的創作方式狂放而不受拘束。這樣很好−可以將一些特殊的、創新的事物帶進當代美術。如果你能找到一個正確的方式,來面對個人的經歷與傳統,也許就能以正面的方式改變這個經歷。」徐冰不僅改變了過往的經歷,更引領潮流新聲,創造新的語言。他也說到,「我很認真的花了多年的心力,在創造一件什麼都沒說的作品。」觀其無聲之語,誠然意義深遠。

[18]張宏圖:「為了重新繪製這一系列的中國山水,我回到傳統。事實上我從未悖離傳統,但這些山水作品卻是傳統至極。我採用了印象派與後印象派的色彩和筆觸,創作母題來自宋元明清的山水畫,媒材則採用油畫與畫布。今日,舊風格的再利用是一件好事;而在過去的中國,臨摹大師作品也曾蔚為風尚。在我一邊走向未來時,卻一邊回首望著過去,這實在是很有趣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