憶吳大羽先生

朱德群

每當與朋友或同學提到吳大羽先生名字的時候,我心中即產生無限的興奮和激動,幾不能自持,感恩之心悠然而生。吳大羽先生是我的老師,更切實地說他是我的恩師。我常和人說,我萬分幸運的是我在藝專遇到了幾位非常好的老師,大羽老師則是我最尊敬的一位,也是我受益最多的老師,所以飲水思源說他是我的恩師並沒有一點言過其實。

 

我在校時,吳先生是繪畫系主任,上課時的音容態度,至今仍在清晰的記憶中,大黑邊的近視眼鏡、灰黑叉肩斗篷大衣、瘦小的褲腳,走在教室的地板上發出咚咚的腳步聲。吳師是位才華橫溢的學者畫家,所以舉止上給人一傲慢、目空一切的感覺,這也許是才華過人的自然流露吧!但對學生則熱情洋溢、十分親切愛護、耳提面命極盡鼓勵之能事,對學生寄予極大的希望。

 

吳師善於言詞,言語中具有詩意,導人思路步步入勝,那時他還很年輕,由於學養俱佳,自信心很強,極有藝術家的氣度,這也許就是他成為名畫家的條件。

 

我在他鼓勵下不斷地努力,受益良多。除上課外,我則利用所有的時間到野外寫生,風雨無阻,因為圍繞西湖到處有亭臺可避雨,在內作畫毫無影響。杭州是聞名於世的風景優美之地;所以自古就有:上有天堂、下有蘇杭之稱,隨處都是作畫取景的對象。那時吳冠中就是我作畫的伙伴,每至星期天我們背了畫箱,早出晚歸,一天可作上四五張水彩畫,年輕無憂無慮,全部精力均陶醉在繪畫工作中,真有不知人間何世、忘我的至上情操,上課時請益老師,老師不但認真的指示並多以鼓勵。如無畫繳給他批看,老師神色頓顯失望,我內心也覺得愧對老師。因此努力工作,一星期又一星期不自覺的過去,一年之間竟畫了幾百張水彩和一些油畫,老師對素描、水彩、油畫的批評和指示常提到一些印象派的和後期印象派的畫家,如Monet、Pissarro、Van Gogh、Cezanne ;莫內、凡高、畢沙侯、塞尚等等,他所講也都是這些畫派的理論,尤其他常提到的是塞尚,因此引起我對塞尚作品的興趣,我在圖書館就十分注意以上各畫家的作品和野獸派(Fauvisme)的作品,我慢慢地領悟而陶醉在塞尚的作品中,後來我在上海買到三本日本出版的塞尚畫冊,人像、風景、靜物俱全,真是如獲至寶,一讀再讀,因此在對他的作品上有更深入的了解。有一次吳老師對我說:「繪畫即是畫家對自然的感受,亦是宇宙間一剎那的真實」。就是印象派的理論,如莫內所畫的胡昂大教堂(Cathedrale de Rouen)早晨、中午、下午、傍晚,光與色、時與空的變化,也就是吳老師說的宇宙間一剎那的真實了,所謂畫家對自然的感受,自然流露,那就是畫家與自然溶化物我兩忘、自然創作境界,如果作畫對自然視而不見又無所感,那就是抄襲模仿了。吳師看畫時常說:不要太注意透視,要多注意顏色光線黑白的對比,也是塞尚所說的:“Je cherche a rendre le perspective par la couleur, il n'y a pas de lignes, il n'y a pas de modele, il n'y a que des contrastes. Ce ne sont pas le noir et le blanc qui les donnent, c'est la sensation coloree. Il faut donner l'image de ce que nous voyons en oubliant tout ce qui a paru avant nous.”吳師也常說:作畫要忠實對自然的感覺。正如塞尚所說:“Je veux savoir, savoir pour mieux sentir, sentir pour mieux savoir.”有一次他說:畫家應不斷地觀察自然,多體會了解,漸漸地會自然流露表現的能力。這些話亦與塞尚的思路相通,塞尚曾寫:“Dans la peinture, il y a deux choses, l'oeil et le cerveau tous deux doivent s'entraider. Il faut travailler a leur developpement mutuel mais en peintures; a l'oeil par la vision sur nature; au cerveau, par la logique des sensations organisees qui donne les moyens expressions.”吳老師在這些言談中,他是深深地了解塞尚作畫的態度和理論,一九二二年吳師留法的時候,也正是巴黎藝壇受塞尚影響最多的時候,如野獸派、立體派、抽象派等等的現代繪畫,所以塞尚的發現的確是現代繪畫必經之途,故塞尚有現代繪畫之父之稱,但是當時巴黎美專仍是學院主義的作風。

 

我在吳師的教導之下成了塞尚的崇拜者,在國內多年工作,沒有遠離後期印象派的範圍。直到一九五三年去八仙山寫生,在兩千多公尺的山峰深谷雲霧叢林中,突然領悟了中國水墨畫的虛實、具有詩意的傳統精神與自然的關係。煙霧瀰漫,松柏縱橫交錯,聯想到書法用筆的境界,與過去學習寫字、畫的心情連接溶合,不知不覺我對繪畫觀念有了轉變。

 

塞尚的作品虛實、色與光的呼應,所畫的蘋果、花瓶、樹林、房屋、山丘等等已不是它們的本身,而是一個整體的繪畫,康登斯基(Kandinsky)說塞尚的畫是一張不可分的整體,塞尚晚年的作品筆觸輕鬆,自然的留露,又堅實又活潑,令人觀之心曠神怡,可謂已到爐火純青的境界,他畫了二、三十張聖威克多爾山(Mont St. Vietoire)和一些黑古堡(Chateaux-noir)。我曾到該地瀏覽多日,踏著塞尚的足跡,尋找他畫過的山林與村落,在綠色的樹林中,千變萬化的光色交織頓挫,遠近層次難別,這種景象幾乎人人所能見到,但塞尚卻能將繪畫長久留傳的透視去掉了,而在極平凡之中找到永恆的真理。

 

吳師為人態度莊嚴,對學生很懇切愛護,已如前述,尤其對優秀同學更是不遺餘力講解鼓勵,由如望子成龍的心情,但是對不用功的同學則很淡漠,又有孺子不可教、心情無奈的憂鬱,當時我也常想,畫家並非每個學生都可作到的,而且愛畫、忠誠用功的繪畫工作者,如果沒有一點才氣(talent)是不會成功的,後來我任教時,更深深地有此領悟,認為藝術學校應設師範部,不能成畫家的同學,也許是一位很出色的教師。

 

有一次吳老師批評我們畫的時候,發現畫面有取巧的表現時,他很慎重地說:「作繪要忠實誠懇,不要賣弄小聰明、出風頭,在校六年的學習能畫一張完整可看的畫就夠了。」「六年能畫一張完整可看的畫」,這一啟示常記在我的心中,並用以自我警惕,迄今已近六十年了,我從未離開繪畫的生涯,畫一張完整的作品似乎還沒有做到,僅希望在有生之年能畫一張完整的作品我就心滿意足了。吳師慎重期待學生努力向上的一句話,竟成為我永遠學習工作不懈的座右銘。

 

一九三七年,七七事變,抗日戰爭爆發,戰火很快從北方漫延到上海,滬杭近在咫尺,倍受戰爭的威脅,警報終日,空襲不斷,學校無法上課,許多同學受交通的阻礙,不能到校入學。在此情況之下,教育部下令內遷至浙江省西部的諸暨,杭州失守,戰火逼近錢塘,學校又奉命遷往江西貴溪之龍虎山、張天師道府,因地方治安不寧,又轉往湖南沅陵,建校上課,在這些搬遷的路途中,吳老師與我們同行,當時戰火熾烈,滬杭失守後,日軍西侵,難民載道、傷兵充斥,傷兵無數,後方混亂,在我們經江西去沅陵的路途上,可謂狼狽不堪,那時主要交通工具是火車,但已失去按時開出的班次,且不需要買票,只要能爬上車就好,當時談不上座位。記得我和幾位同學好不容易爬上了火車頭,站在車頭兩邊,手抓著車頭的鐵槓,火車頭是燒煤的,身體靠火車的一邊燒烤難忍,背後寒氣侵襲,熱交攻,又不時陣陣風雨,真是苦不堪言,吳師全家也在這列車上,沒有座位,是坐在火車車廂的蓋上,雖然無火烤的煎熬,但遇風雨天氣,嚴寒刺骨,亦相當難受,火車搖動時,還有滑落一失足成千古恨之危險,但吳師處之泰然。

 

政府對日抗戰期間,人民雖家破人亡,離鄉背井,妻子離散、史無前例的悲劇,但是人民深知民族大義,同仇敵慨,絕無怨言。吳先生沒到沅陵學校上課,即經貴陽、昆明、河內返回上海。藝校先遷昆明,後至重慶沙坪壩,八年抗戰結束後,我隨南京中大返南京,才獲悉吳師曾重返杭州藝校。不久我去台灣,於一九五五年來巴黎,因國內政治變化與對外封閉,所以吳師的消息至此全無所知。

 

一九七九年冬,我突然收到同窗好友朱瑞序從上海來信,談起吳師的情況,並謂吳師作畫因國內顏料變色,想要點法國顏色。我即買了法國LE FRANC-BOURGEOIS牌大瓶油畫顏料,裝了一大紙箱寄去,同時寄給他一本我的畫集,是一九七九年春巴黎的袖珍美術館出版社(Musee de Poche)印的,由當代藝術評論家余伯阮(Hubert Juin)寫的,使他略知我在巴黎的情況。以後並沒再有他的消息。時常聽說國內因政治的因素不敢與國外親友通信,所以我並不覺意外。直到最近林天民先生講吳師八○年以後的畫用的顏色很好,畫沒有變色,聽說是外國寄來了,想來那就是我寄的顏色了。聽聞之下,內心感到無限的安慰。

 

吳大羽老師不僅是一位優良有遠見的老師,也是具有藝術家氣質和豐富創作才能的畫家。可惜他後半生歲月在不良的環境限制下,使他對繪畫的抱負,沒有得到充份發展,令人惋惜。

 

杭州藝專對中國現代藝術發展之貢獻與影響很大,這些應歸功於林風眠、吳大羽、潘天壽、方幹民等幾位老師的高識遠見,他們是杭州藝專的靈魂,也是中國現代藝術先驅。在他們領導教育下,造就了一些現代名畫家及理論家,如李可染、李霖燦、趙無極、吳冠中等等。他們自身不幸,沒有得到發展的好環境,但是他們確是中國現代藝術的播種人,獲得國人的尊敬與欽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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