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他擺回他應得的地位——趙無極訪談紀錄

大未來畫廊整理

享譽全球的旅法華人藝術家趙無極,在一九九六年年初神采奕奕地來到台灣,他參加了高雄市立美術館的「趙無極回顧展」開幕會。在短暫停留之後的返法前夕,特地專程北上,為「吳大羽師生展」揭開序幕,這是一場他不願錯過的展覽,一位善於點亮學生眼睛的恩師的展覽。元月九日下午二時在大未來畫廊舉行記者會,與此地的報章記者、雜誌編輯、 畫家與收藏家等展開輕鬆對話,憶談「吳大師與杭州藝專 種種」,並道出數十年前的過往。以下,我們以來賓「問」、 趙無極「答」的方式,摘錄了部份當日記者會的談話內容。

 

問:對於大未來畫廊舉辦的「吳大師生展」,你有何看法與感想?
答:當我知道大未來畫廊要展出吳大羽老師的畫,內心非常驚喜。我已經有四、五十年沒見過他的畫,因為在當時政治不自由的環境裡,作畫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吳老師對繪畫不斷有新發現,大未來畫廊的展覽,將會引起很多人的注意。我們要將前代的大師,擺回他應得的地位。如今,老師過世了,他的很多想法,現在已無從知悉。但是從他的畫作上看來,有很多進展及發現,也可看出他才華洋溢。

 

問:您在一九四〇年代時在重慶舉辦一次重要展覽?

答:那時展出有林風眠先生、吳大羽先生、關良先生,還有丁衍庸先生、李仲生先生等人的作品。它在中國是一次重要的畫展,我們當時年紀輕,和一般學院派的畫不同。 

 

問:過去吳大羽先生的畫風如何?他在繪畫上給您甚麼樣的啟發?以及他對杭州藝專學生後來的發展有何影響?

答:從前吳大羽先生都是畫大幅的作品,傾向於浪漫主義的畫風,並且受印象派與立體派的影響。十四歲時,我考入杭州藝專,吳大羽老師教我兩年,他的教學讓我印象深刻。他不是給我們啟發,他是教我們怎麼看。好比畫花啦、畫石膏啦,應該要有甚麼樣的結構。他完全為我們打下了基礎,基礎很穩的,「簡樸」這個因素,我們受他影響很多。他對學生的要求是很自由的,他不反對我們受Cézanne、Picasso、Matisse 的影響。但是一般學校的教學仍守舊,反對學生做新一點的嘗試。講穿了,學校是很學院派的。傳統繪畫停滯不求改變,一點意思都沒有。別的老師批評我們繪新的東西,不過吳大羽先生和林風眠先生始終一直保護、支持我們。

 

問:吳大羽先生後來的生活很清苦,遭遇過許多的挫折?

答:我在一九四八年出國的,那時吳先生還住在上海,出國前我去看過他,他已經不教書了。我們談天,他歡喜講詩,他說作詩可以,作畫不自由,沒有意思,所以他不想畫了。一九七二年,在我離開中國的二十四年後,第 一次回到上海,文化大革命尚未結束,當然吳大羽先生還是很驚怕的。同時,林風眠先生被關在監牢裡。幾個月後,他被釋放出來。我還是時常探訪吳大羽先生,他說:「我還是沒有興趣畫畫,我還是歡喜作詩。」後來談繪書、談他參展幾件作品,我勸他要堅持下去,他說:「無極!你比較幸運,你到法國去好。」一九七四年我再次回到上海,吳先生的情況略有好轉。對我來說,這些畫不知是多少年後突然冒出來的,和他以前重浪漫主義畫風當然是不同,中間中斷了很長一段時間。

 

問:他停了這麼久的時間在繪畫上,很難知道是什麼原因吧?

答:或許他的孩子可以告訴你一點消息,他原本都是畫大幅的畫,接近於浪漫派,Delacroix的傾向相當多;我想既然沒有自由可以畫這麼大的畫,況且繪畫是為了給自己 看的。他住的地方非常簡陋,小的不得了,條件上也不可能達到畫大幅的畫。

 

問:吳大羽在教課時有甚麼特色?

答:吳大羽平常話不多,改畫時話比較多,板著臉,不大有笑容的,吳大羽先生教課嚴格得不得了!他總是在八點鐘以前就到了,不過當時學生都是很認真地學習。杭州藝專通常是一年換一位老師教,我和莊華嶽同學這兩班,因為吳先生歡喜我們,就繼續教,連教了兩年。很多學生說吳大羽先生是很孤傲的,我們是又喜歡他,又怕他。當時我年紀最輕,每天都要來看我畫甚麼,假如有時候我不太用心的話,他就說:「無極!有甚麼毛病 呀?」

問:那麼下課後老師和學生有否互動?
答:學生從來不會到先生家裡去,因為要尊重他私人的生活,不能整天麻煩他,他已經每天教了四個鐘點的課, 同時也要改畫、講課。不像現在許多的學校裡,老師來校半個鐘頭,祇說「很好,繼續下去。」法國的學校是如此,你們美國恐怕也是這樣(對著畫家韓湘甯說)。 林風眠先生原主持第一畫室,辭職後第一畫室就由吳大羽先生主持。吳大羽先生很孤獨的,他不歡喜與群眾交際,歡喜的學生就是一個、兩個,最多三個,他也是偏 心的,好的學生、他歡喜的,就多教一些。我和莊華嶽兩人則是他的好學生。

後來因為戰爭的關係,日本人打過來,所以學校就往後方遷徙。那時候,藝專的教授大都有房子在杭州,總希望戰爭不會延遲,將來還要再回去。所以總是跑一點點 就停下來:先是金華,之後因日本人來了,又跑。一直 跑到元陵,沅陵以後又要跑.........,就跑到昆明,之後又遷到磐溪,才停下來。吳先生在遷沅陵之前就離開,他轉到貴陽去了。當時我在貴陽住了半年多,我們天天見面,談得很多,也自由。可惜沒有記錄下來,真是可惜,當時的談話,主要談人生,他的觀念、品味,從不談畫。

 

問:我們很難得有一張吳先生子女所提供的照片,是幾十年前趙無極先生和吳大羽先生兩人的合照,請大家看看。
答:奇怪?我怎麼有同他一起拍過照呢?誰拍的我也不記得了。吳大羽先生的兩個孩子,我沒見過。我常和先生談話,談了兩個鐘頭,都沒看過他的孩子。吳先生的太太姓壽,曾是他的學生,我沒見過她的作品,她是位大美 人,也很少見人。

 

問:吳大羽和林風眠都是對您啟發很深的老師,回想當年的情況,您是否有很深的感觸

答:以前,學校的老師每年都辦一次的展覽會,讓給學生觀摹。吳大羽先生都是畫很大張的作品,有一次他繪一隻手,整張畫有約三公尺長寬,近方形。就是他自己的手。一九七二年,我回去看他們,他們不敢同我講話, 我也不敢同他們講話,因為他們不開口,我也不敢說甚麼。畫家們都怕出事情,林風眠先生一直不敢畫畫,怕出事,自己的畫也燒掉不少。他們不能畫「黑」的東 西,否則就是反對共產黨,那個時期是個特別的時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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