訓詁・抽象: 陳蔭羆 個展

15 December 2018 - 20 January 2019 耿畫廊 台北

訓詁:使用通俗語言解釋詞義為「訓」;以當代文意註釋古代文字則為「詁」。「訓詁」連用,最早見於春秋魯國學者毛亨著作,研究《詩經》中先秦大篆古義的注本《毛詩故訓傳》。於此,「故」、「訓」、「傳」均指為註解古文的方法。

 

作為現今唯一仍廣泛使用並持續遞變的語素文字[1]體系,漢字獨特的構成與書寫系統,自「畫成其物,隨體詰詘」的象形圖像識別;脫胎為甲骨、鐘鼎金文的指事會意系統;從而越度至現有的完備六書構成—漢字演化至今,自東漢許慎編著《說文解字》中收錄的 9353 字,隨文化長流演進,衍生至現存可供考證的正、異體字約 10 萬餘字,各字素自有的符號指涉越趨完備,而期間銘刻於「文字」以及「書寫」的社會生活印記,早已於古今文人墨士一劃劃撇捺偏鋒的融會轉譯中,將筆墨書道融入諸多汲取自文化經驗的抽象符旨意涵。一如現代符號學之父索緒爾(Ferdinand de Saussure)將「書寫文字」視為「當代言語」的詮釋再現,在符徵與符旨的對應關係間,漢字於華文化意識所篆刻的認知共感,已然成為繪寫生活痕跡的拓片。

 

2018 年終,耿畫廊帶來東方抽象表現主義先鋒陳蔭羆個展「訓詁・抽象」,透過其以抽象美學粹煉文字意符的藝術探索,引領觀者踏上一段剖析內在文化基因、解構筆墨書道及文字符碼的抽象訓詁旅程。回望源起, 1950 至 1960 年代的抽象表現主義風華,孕育出陳蔭羆、趙無極以及朱德群等融貫東方文化底蘊與西方抽象精神的藝術大師。早在為人所知的抽象藝術繪畫系列之前,幾位藝術先鋒便已浸淫於中國傳統書畫的文化研究及實驗探索,奠基各自繪畫表現中滿溢的書道意趣與深層東方紋理。而日後以漢字符號解構與水墨技法入畫著稱的陳蔭羆,早年泰半居於美國,於洛杉磯奧蒂斯藝術學院(Otis Art Institute)接受西方現代藝術繪畫與素描訓練並迅速嶄露頭角。創作初期,陳蔭羆以描繪大時代悲歡離合的人物群像,穿透社會底層的現實鏡像—充滿人道主義關懷,著墨社會寫實的繪畫風格,受眾多藝評家推崇,陸續為各美術館邀請展出,並成為首位於「洛杉磯藝術博物館」(Los Angeles County Museum)個展的華人藝術家,讓青年時期的陳蔭羆享譽加州藝壇。

 

二次世界大戰終結後,陳蔭羆返回中國,同傳統水墨名家黃君璧、嶺南畫派巨匠趙少昂交遊,鑽研水墨技法及藝術理論精髓。其中,於傳世著作《畫語錄》主張「書畫同源於『一畫』」[2] 的清代知名畫家暨理論家石濤,其特殊的藝術理念為他帶來了深遠影響。在「筆墨當隨時代」的理念探索下,陳蔭羆發展出獨特的油畫風格,將中國傳統「以形寫神」、「遺貌取神」等繪寫氣韻感知的書畫哲學與後印象派繪畫理念交相疊合,並揉合書法水墨筆觸與西方造形技法,令其油畫筆下的山水、花鳥予人截然不同的視覺意象。而後,陳蔭羆的繪畫愈加著眼於風景之後的韻外之致,描繪的物象結構逐漸放鬆,在濃稠東方基調中,產生一種似有若無的觸感—彷彿在具象與抽象的擺盪間,於畫面瀰漫著形態記憶漸次淡忘的意寫氣韻。

 

1952 年起,深居簡出的陳蔭羆,於洛杉磯「農夫市場」當中開設以「農夫市場藝廊」(Farmer’s Market Art Gallery)為名的藝品店─其目的不在推銷自身創作,而是經營玉石、珠寶以及骨董字畫。僅有熟客上門的店面被他劃分出一部份作為作畫與閱讀的畫室,並開啟當時正以美國紐約為核心崛起的「抽象表現主義」繪畫研究,正式走向抽象領域—與當時引領風騷的代表人物 Jackson Pollock(1912-56)採取了迥然不同的論述風貌,陳蔭羆選擇以漢字作為核心素材,將解構後的文字形貌重新揉合,同時運用拼貼技法,將「農夫市場藝廊」所蒐集的書法碑帖、拓本,變造裱製為畫布基底,後以筆墨加工書寫、繪畫。這僅能透過文化經驗與美學感知閱讀的「抽象字帖」系列,彷彿將藏於字符撇捺筆鋒中消逝摩滅的歷史印記—那所有已然喪失原有時代輪廓,如今成為自身痕跡的文化符碼—以一種輕柔而恢宏的藝術視角具現。一如藝評家王嘉驥所評述:「 Pollock 透過自動性技巧的運用,以行動繪畫的方式,解放了潛藏在人性底層—尤其是無意識界與潛意識界—的部份能量,突破了文化的藩籬,甚至文明的界限,使人得以回歸原始,進而與內在世界的深沈自我和記憶溝通。相較之下,陳蔭羆的抽象畫面所展現的,不但不是原我的解放,也不是深沈記憶的釋放,而是一種刻意的文化構成,更是對中國文化與文明的一種緬懷歌頌之舉。他在抽象繪畫之中,傾訴著文化的力量,凸顯著文明的美感。」

 

時至 1960 年代,瑰麗繽紛的色彩與各式媒材相繼躍入陳蔭羆畫布中,結合了一種他者對於歷史的考究與想像,文字開始以不同視覺形式解構、重組為依稀能辨的部首與書寫筆觸。消解了的字體構成與不再存有的宣紙物象量感,「入乎規矩之中,又超乎規矩之外」地讓脫逸於形的文字超譯為書寫歷史文化的美學符碼。伴隨著來自遙遠過往的時相紋理—運用繪畫技法模寫石碑殘經因風化而生成的漸朽斑駁、抑或於鐘鼎金石的點點銅綠鏽蝕,在在為畫作添入時代色韻的肌理,讓字符的抽象表現成為文化遺跡的化身隱喻,於此,奠定陳蔭羆訓詁新譯漢字文化的獨特抽象表現主義繪畫風格,以文字書道編織而成的絢麗綴錦,為融合中、西藝術語彙的抽象表現開創嶄新視野。

 

漢代哲學暨語言學家楊雄曾提出:「言,心聲也;書,心畫也。」陳蔭羆以文字系統所存儲的感受經驗,作為當代美學與文化、社會互動的介面;解構後的文字符碼,重生為色彩及結構的線條書寫,經筆墨揮灑轉譯,譜出奔放而韻律和諧的文化讚歌。在陳蔭羆的領會中,東西方看似歧異的抽象表現理論,實質上有著異體相通的表現—兩者同源異流地以氣韻/結構、筆法線條及賦彩用色,透過可見與不可見的文字/符號,於繪畫表現中構築乘載意象感知的形上抽象空間—而東方書畫美學超越形表描摹「氣韻」的內在哲思,更加補足了一種西方抽象所欠缺的圓融體驗。觀者面對如織錦般緻密的字元符碼,於閱看期間隱隱透顯著鐫刻於筆鋒墨韻中的文化歷程;彷彿立足時間的邊緣,回首埋跡荒煙蔓草的斷垣殘碑,於意寫傳神的視象曲韻中,隨陳蔭羆一同訓詁抽象,古雅而又當代地望向那深邃秀麗的華夏文明。

 


 

[1] 語素文字(logogram),又稱表語文字,是表示詞或語素(語言的最小語義單位)的文字系統。一個字代表一個「語素」,與語言的「詞」有著嚴格的對應關係。語素文字的出現代表人類文字史走出原始時期,進入古典時期。歷史上發展成熟而又代表高度文化的語素文字只有兩河流域的楔形文字、古埃及的聖書字和中國的漢字,而漢字是當今世界上唯一仍被廣泛採用的語素文字。

 

[2] 石濤以「一畫」指涉萬物的感知意象和繪畫/書法形象結構的哲學性對應,以此為根本法則,貫穿全篇《畫語錄》。其中於《畫語錄・兼字章第十七》闡述:「字與畫者,其具兩端,其功一體。一畫者,字畫先有之根本也。」